府上无人
虬龙府大门口的路只通向两个地方,一个是人间,一个是冥王殿。
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,府被一红发女子掌管。
她独来独往,不苟言笑,日出而息日入而作,每日前去人间时甚至不会掩饰自己龙的特征,只是用绸带点缀金色的双角。
没人知道她的名字,只因在她死时,居住的村庄每家每户竟是在同一时间升起了袅袅青烟,来往的神明们便唤她虬袅。
每日与她来往的仅有那押送灵魂的鬼使,还有……
在人间,有一家不起眼的烛火店,依着青山。
几乎没有人会去这家店里买蜡烛或是油灯,因店主是个奇怪的人。
没有人知道,为什么这家店看似毫无经济来源,却能开这么久——祖辈们甚至说,在他们祖辈还在世的时候,这家店就已经晃荡着招牌了。
掌柜的长着一双红眼,似是鬼神一般,虽然他的性子温和,但还是使人望而却步。
妻子在生下这个孩子后不久便咽气了,他独自一人把孩子抚养长大,时光的印记毫不留情地刻在他的身上。
不少人口中,他常常深夜出没在山里的坟地,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。
那孩子从小便沉闷,说着一些在外人看来毫无理由的奇怪话语。
异色的双眼让他被同龄孩子惧怕,没有母亲成了他经常被其他孩童嘲笑的理由,父亲的种种怪异行为更是让他活在孤独之中。
自他懂事开始,父亲就手把手地教他制蜡烛,甚至带他一起去那种阴邪之地。
一日他夜里哭闹着,要跟父亲一道出门,百般哄骗未果后父亲一咬牙,拿出皮革和针线为他缝了一只眼罩让他遮住自己的右眼,这才允许他一同前去。
自那以后,他便闭门不出。
孩子也曾问父亲,为什么没有人来家中买蜡烛或是油灯,父亲只是淡淡地笑笑,用苍老的手抚摸他的脸庞:
“等你长大了,你就懂了。”
他只在店中见过一位客人,因为她是唯一一个,所以令他印象深刻。
这位女子几乎每天黄昏的时候都会来,她从不开口说话,只是留下大把的铜钱,浅浅地鞠一躬表达谢意,而父亲也神色凝重,从里屋把蜡烛交给她,毕恭毕敬。
直到某一天,父亲有事外出,仅留他一人看守店中,那位女子如期而至,在柜台上放下了大把的铜钱后原地等候了数十秒,竟是直接走进了里屋拿走了蜡烛。
“不行,那是父亲——”
孩子想制止她,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衣角,却惊呆了。
衣摆下,有一条龙尾。
与此同时,父亲的声音也响起:
“苍烛,你住手!”
他气喘吁吁的样子,明显是匆匆忙忙赶回来的,
“你在干什么!还不快跟小姐道歉!”
父亲一边摁着他的头,一边对着女子鞠躬,
“我家小犬不懂事,还请小姐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。”
“小姐对不起,我不是有意的……”
看着父亲那副害怕的样子,苍烛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位女子是什么大人物,赶紧哆哆嗦嗦地道歉。
“无妨。”
她却是拿着蜡烛转身微微鞠了一躬点点头,
“虬袅今日若有冒犯,还请苍先生海涵。”
“没有没有,那是我今日误了小姐的事!小姐还请快些回去,不要被责备。”
“虬袅告辞。”
她转身离去,与黄昏一同消失。
“父……父亲……!”
苍烛睁大了眼睛,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而父亲只是神色凝重地摇摇头:
“记住,你要装作没看到的样子。”
“就像你不能告诉别人,我们家是用死人做蜡烛的一样,这是个秘密。”
那夜,苍烛久久不能寐,那位红发女子的声音萦绕在他心头。
空洞而又几乎不含感情,就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一般压在他的身上,让他恐惧。
为什么父亲要他装作没看到,难道是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看到龙尾……
亦或是,难道只有他们能够看到那位女子?
难道这就是这家烛火店存在的理由吗。
恐惧使他在那位女子再次来到店中的时候也不敢抬头看她。
父亲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,但却无能为力,只是抽着他的雕花烟斗,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。
“苍烛,有些事情,你慢慢就知道了。”
“等你成人了……不,没什么。”
烛光照亮了父亲深邃的脸,他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担忧。
苍烛成人那年,父亲因重病西去了。
辞世前的几天,都是他一手操持着制作蜡烛的工作,每天黄昏时分等着虬袅来取。
然而让他难以置信的是,父亲的遗言,居然是让他把自己做成蜡烛。
那一天,他的手在抖,但是还是最终完成了父亲的遗愿。
那日他守在店中,心中升起丝丝哀愁——父亲的过逝,他竟是唯一一个披麻戴孝为其哭泣的人。
黄昏时分,虬袅准时来到,在留下大把的铜钱拿到蜡烛后,她沉默片刻,开了口:
“少了一根。”
而后竟是直接拿起了那根苍烛用父亲做成的蜡烛。
“你放手!那是我父亲……”
顾不上对她的敬畏,悲伤中的苍烛一把揪住了她的袖子。
“松开。”
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空洞,没有感情。
“我不放!你把父亲还给我!”
“松开。”
突然,他狠狠地撞在了店中的柜台上,但这般疼痛没能让他松开手。
苍烛呲着牙睁开眼,对上的是虬袅看蝼蚁一般的目光。
“你这个没有感情的怪物,算什么神明!”
就在下一秒,他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,身体就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,逼得他松开了手。
那是苍烛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头昏眼花,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虬袅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他叹气,神明的力量果然不可抗拒。
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,他回到制烛房,却发现父亲的白骨也少了几根。
次日他闭门不出,谁也不见,只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依旧制了蜡烛,但是仅将它们放在门口,大门紧闭。
深夜他出门时,发现门前不仅有大把的铜钱,还有一根雕了花的烟斗,像极了父亲一直用着的那一根。
山下的烛火店换了掌柜,他常年带着一只眼罩,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。
从来没有生人走进这家店,尽管它的主人并不是鬼神。
黄昏时分路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惊异,独眼的掌柜似乎在与什么人说着话,但是他们看不到。
“小姐大驾光临,打今儿这需要几根蜡烛呢?”
“不要总是板着个脸嘛,小姐这般白净的脸蛋儿,就是少了点笑容啊。”
“哟,小姐今日比昨日早来了几分呢!莫不是想念小生了?”
人们都在说,掌柜的是个疯子。
有些人还会打趣儿地叹息,说可怜了这副俊秀的面容,竟是个有些疯癫的家伙。
也有大胆的媒人在店门口试探着向他说媒,介绍着这地儿哪个俏丽的姑娘正想找个夫家,看掌柜的这般秀气,家境殷实,必然能当上婿。
而苍烛只是笑笑,摆着手说,一般的女子真是入不了眼。
这样的话往往会被讥讽。
“呵,这是得神仙下凡才能让您动心呢?”
苍烛一笑而过。
“动不动心不知道,但神仙我这儿还真有。”
“哎,小姐今日来得真早!莫不是因对小生的思念所致?”
“莫要废话。”
叮当的铜钱声响过后,虬袅静静地看着他。
“好好好,小生不开小姐的玩笑了便是!这是今天的蜡烛。”
“多谢。”
苍烛特意把蜡烛捧在手里,而不是放在柜台上让虬袅自己去拿。
那双白皙的手触碰到他的时候,他感觉到的是冰冷,近乎是刺骨的寒。
“今夜你不用制烛了,今日无人死去。”
离开时,虬袅淡淡地说了一句。
“那,明日小姐还会来吗。”
心中的第一个疑问明明是为什么,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一句。
她没有说话,消失在了夜色中。
黄昏时分,苍烛慵懒地靠在躺椅上抽着烟斗,时不时地往门外望去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而他等到了。
悄无声息,她来了。
“小姐果然还是在意小生的。”
他脸上的笑容与平日的玩世不恭不同,此刻竟带着几分欣喜。
“何谓在意?”
虬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
“多说无益,不知小姐可否赏脸与小生小酌一杯?”
“无妨。”
“得咧!”
苍烛麻溜地从躺椅上爬起,乐颠颠地进了里屋搬出一张小桌板和两个缝着布丁的坐垫,架在店门口,
“小姐,请。”
“看看,烛火店的那个疯掌柜又开始了,还搬个桌子,这是在和谁一起喝酒啊?”
“小姐莫要在意,小生先干为敬。”
抱着一坛自酿的米酒,苍烛先是给虬袅斟了一小杯,然后给自己也汲出一些,端起小酒杯一饮而尽。
“无碍。”
虬袅点点头,却依旧没有端起酒杯。
“敢问今日为何放我的假呀,莫非小姐今日心情好?”
苍烛对于虬袅的态度习以为常,带着些调侃的语气问道。
“今日是我的忌日。”
然而虬袅一开口就把苍烛给呛到了,
“或许是冥王对我的怜悯吧,今日我不必工作。”
“啊啊,行吧行吧,看来是小生自作多情了。还请小姐好好享受今天这个忌……哦不,假日!”
“你我相识已久,这样的客套话就不必了。”
夜幕降临,酒过三巡,苍烛装着醉靠在了酒桌上。
酒具东倒西歪,他偷瞄着想看看虬袅的表情,看到的却是毫不在意。
“不知小姐是否有这个雅兴与小生一同观赏夜空。”
“可。”
她还是一样,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。
当星星都闪烁起来的时候,虬袅的脸上明显有了一丝波澜。
这一点点微小的变化也没有逃过苍烛的眼。
“小姐莫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夜空?”
他打趣儿问道,没想到换来的是虬袅一本正经的点头。
“那……那小姐此时通常都在做什么?就算是就寝也该能够看到一眼夜空吧?”
“写卷轴。”
“呃……?敢问小姐介意细说吗?”
虬袅微微侧过头看向苍烛,她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格外显眼,就像是星星一般:
“制烛人的职责,是用死去的人制作蜡烛。而我的职责,就是把这些死去的人的一生记录下来,写在卷轴上,然后由冥王殿的鬼使带走,重新分配这些灵魂的去向。”
“哦?所以小姐能看到人的一生不成?”
沉默,摇头。
“‘已死之人’,也算是人吗?”
“每夜,我点燃蜡烛,在第一支蜡烛燃烧殆尽后,我就借着第二支蜡烛的光,用第一支蜡烛的蜡油记录它主人的一生。”
“哦?那岂不是能看到不少有趣的故事?”
苍烛这一刻却来了兴致。
平日里他的生活可谓三点一线,基本上接触的“人”就只有虬袅而已,虽然说着对外界不感兴趣,但是他还是想要过得精彩些。
“何谓有趣?”
虬袅的脸上有一丝疑惑。
“小姐又在说笑了。那,那小姐能否说说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呢?”
虬袅低头思索片刻,开口了。
“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,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。”
“我能够看见,妻子会在生下孩子之后死去,我真的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……”
“为什么这是个有缺陷的孩子,这样的他真的能够成为我的后人吗?”
“小犬已经十七了,我也差不多快要去了吧。”
“我们的命运注定走上相同的道路,小犬啊,你会怎么选择呢。”
“等一下,你这是在复述吗?”
苍烛越听越不对劲,终于还是打断了虬袅。
“这是你父亲那根蜡烛的蜡油写出的东西。”
“所以父亲他,一直都知道会发生的一切,是吗?”
“很显然你也知道。你迟迟不愿意娶妻生子,不就是因为知道如果有了孩子,在他十八岁那年你就会死去吗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若你不是‘苍烛’,我会这么想。但是我在你的身上,看到了善良、怜悯。这些就你儿时的经历而言,是不该出现在你身上的。”
虬袅依旧面无表情,但是苍烛明显感觉到她的声音不再空洞,竟是有一丝欣慰的感觉,
“我相信你是因为不想让其他女子为你而死,也不希望自己的后辈遭受你儿时遭遇的那些,所以才不近女色的吧。”
苍烛终于冷静了一些,长叹了一口气:
“本以为小姐毫无感情,现在看来小姐其实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,只不过是身份和实质不同而已?”
虬袅没有说话,只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,让他的手掌摁在了自己的胸前。
“小姐你……”
“感受到了吗,我是‘空的’。”
苍烛的脸微红,只是靠着夜色作掩护,赶紧抽回了他的手。
小姐的手……
今日竟是这般温暖。
“你的身上有强有力的生命跳动的声音,但……”
“不。”
苍烛立马打断了她的话,一把握住她的手无比肯定地告诉她,
“你有,你真的有!”
“小姐可以给小生讲讲你生时的故事吗。”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“怎会?难道不应该也有卷轴吗?”
“上一任虬龙府的主人带走了,所以我全都忘记了……”
“那……小姐不能去寻吗?”
“我只能在虬龙府、冥王殿和人间穿行,其他哪里也去不了。”
“所以这通道是在……?”
“山上。”
“那小姐这府岂不是与囚笼无异?”
“天快亮了,我该走了。今日多谢款待。”
她走了,与满天的繁星一起消失在了黑幕之中。
虬龙府,虬龙,囚笼。
虬袅,囚鸟。
“小姐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?肯定不是想念小生了吧。”
“嗯。昨日书写卷轴时看到了些故事,不知是否算是有趣,特意来与你分享一番。”
那晚之后,虬袅似是变了一个人,虽然面部表情依旧不多,但是说话的时间变得频繁起来。
虽然她不善言辞,但苍烛总是耐心地听着。
“小姐话这么多,莫不是府上无人?”
“嗯……府上有人。有不少‘死人’呢。”
“嚯,小姐竟也学会打趣儿了?”
“这就是打趣儿?”
“咳,说不上,但也差不多了吧。不知小生是否有那个殊荣去小姐府上观赏一番?”
“生人进不去。”
“今日时候不早,小姐早些回去吧。不如明日来与我讲讲府内是什么样的?”
“好,虬袅告辞。”
“不知小姐对小生有没有感觉。”
“感觉?”
“男女之间的那种?大概也许,无意冒犯。”
“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近日不知为何,突然有许多生人来我店中,且多是貌美如花的姑娘。”
“嗯,我懂了。”
“哎,哎?小姐?我没那个意思啊小姐!”
“小姐不好奇小生为什么一直戴着眼罩吗?”
“我早已知晓缘由,何必好奇?”
“那……小姐可否告诉我?父亲只告诉我不能够摘下它。”
“……你的那只眼睛,不是阴阳眼吧。”
“所以呢?为何必须蒙上?”
“冥王若是发现这一任的制烛人不是完全的阴阳眼,会做出什么事我也不能够预测,他现在对于你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毕竟你后继尚且无人。”
“哦?”
“你明白了吗。”
“明白什么?”
“……我不好说,你自己多想想吧。”
每天人间与虬龙府的通道是固定时间开启的,虬袅似乎是习惯了与苍烛有时闲扯几句,既然不能在人间逗留过久,于是她选择了早些时候前去烛火店。
只是一日,在下山路上听到人们说,山下那家彻夜灯火通明的烛火店突然打了烊。
那一天,烛火店的大门照旧准时为她打开,但疯掌柜消失了,所有的油灯和蜡烛都被点燃了,在夕阳中也显得格外耀眼。
只是,在这光明中缺少了点什么。
虬袅放下铜钱,收走蜡烛后还在店中逗留了许久,迟迟不见苍烛回来。
罢了,是时候回去了。
只是为何,今天只有这一根蜡烛?
那根蜡烛很长,虽然是青色的,但燃烧时却冒出了红烟。
虬袅便就这它已经滴下的蜡油开始书写卷轴。
“父亲给我做了个眼罩,终于允许我陪他一起上山了!”
“那位红发的小姐真的好漂亮,但是为什么她身边似乎围绕着寒冷气息呢?”
“那位小姐又来了,但是她竟然直接进了里屋拿走了父亲的东西。”
“原来她的名字叫虬袅,可是为什么父亲只敢叫她小姐呢?”
“虬袅小姐今天也来了,我想和她说话,但是为什么她就是不开口呢,我觉得她笑一笑一定会更漂亮。”
……
“为什么时光似乎在我身上的印记越来越深,却在她身上静止了?”
“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她有些意思,只是我不知道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,或许她眼中没有我呢?”
……
“为什么她要带走父亲,为什么就连白骨也不愿意完整地留给我。
“门前有一根烟斗,只能是小姐送给我的了吧,父亲也有一根,难道也是小姐送的?”
“触碰到小姐的手了,真是冷得跟冰凌一样啊!”
“今日和小姐小酌一杯,她却滴酒不沾,但是晚些时候我触碰到了她的手,不似前一天一般冰冷了。”
“小姐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所有的事情了,真是可悲的人。”
……
“原来小姐就像是囚鸟一般,被困在囚笼中。”
“府上无人,唯有鬼神来往。”
……
“我摘下了眼罩,决定用我的眼睛与鬼神做一个交易。”
“让我成为永远的制烛人,同时让时光在我的身上静止。”
“如果‘已死之人’不能算是人,那现在的我,还能算是‘人’吗?”
“我还想要陪在小姐身边,写出属于她的新的故事。”
那捆卷轴,虬袅写了整整一晚。
不知为何,越是往后,她越是能感受到自己那副躯体空空落落。
蜡油用尽的那一刻,她匆匆忙忙沐浴更衣,洗漱一番后准备去一趟人间。
推开虬龙府的大门时,一抹青色却入了她的眼。
“不知小姐这般匆忙,是有什么要事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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